一

　　把我想象成小龍女，云鬢花顏，腳步輕盈，似凌波仙子一樣在云山霧海上飄過。睫毛很長，眼睛很亮，有時會落下月光，有時會墜下淚光。戴上耳環(huán)，插上珠釵，長發(fā)飄飄，衣袂飄飄。給我冠以身材柔弱，清雅絕俗，美若天仙的詞來描述我的外貌；冠以天真可愛，聰明絕倫，冰清玉潔來定義我的本性。

　　將我一生的旅途加最后一個終點站：張家界。也就是說我一生是從終南山活死人墓出發(fā)，途徑大勝關陸家莊到絕情谷到襄陽城到重陽宮在王重陽畫像前成親，最后終老在張家界山頂。

　　再也沒有比這里適合練功的地方了。作為古墓派第三代掌門人，我斷定這里最適合練九陰真經(jīng)，曠野無人，萬籟俱靜，陰風嗖嗖，四面環(huán)山，兩面絕壁，便于摧堅神爪、解穴秘訣、閉氣秘訣、移魂大法、玉女心經(jīng)的修練。

　　此刻，把我想象成小龍女。我要修煉的是古墓派絕頂武學即玉女素心劍法。這是由二人用玉女劍法與全真劍法合璧而成，一人的破綻即可為另一人所補，達到二人皆不露破綻的目的，但使這劍法的二人須有高度默契，精妙之處方能體會，達到心意相通方能發(fā)揮出無比威力。

　　以劍為筆，我邀約一個叫啟瓊的畫家一起為你呈現(xiàn)一幅張家界的水墨畫，筆中走墨，墨中走筆。

　　凝神屏氣，上紙潑墨，六尺整張。

　　二

　　怎么在你面前徐徐鋪開這塊86平方公里的地域呢?地質(zhì)學家的話會給你一些提示：“這些酷似摩天大樓的石峰，不是用鋼筋、玻璃鑄造，而是大自然用白堊紀時代的石英砂巖堆徹而成。就是這三千座奇峰，構成了聯(lián)合國10多年前確認的我們這個星球上最不可思議的地貌奇觀之一。當我凝視著那些懸崖峭壁、石橋、石柱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它像長城一樣偉大。”“張家界是世界上最原始的一道風景，是罕見的地球生命之花。”“這是一個被塵封于時間隧道之外的大自然之謎。大自然這個富有想象力的藝術家，正是用這些工具，花了千百萬年的心血，將張家界雕刻成了一個山體和巖石的藝術博物館，來顛覆我們腦海上對山的印象。”

　　再給你三個名詞：世界自然遺產(chǎn)，首批世界地質(zhì)公園，張家界地貌。將三億八千萬年、侏羅紀發(fā)生的強烈的燕山運動、上泥盆紀石英砂巖、海相沉積、印支運動、流水侵蝕、重力崩塌、風化作用、三組垂直節(jié)理相互切割、碳酸鹽成份等等這些抽象的詞語略去，在億萬年的漫長時光中，張家界歷經(jīng)五次由海洋到陸地的滄海桑田，最后形成了3103座形態(tài)迥異、巖性堅硬、結構細密的峰柱，它們組成張家界大峰林的母巖。由于水流沿斷層及節(jié)理侵蝕，這些石英砂巖巖層被切割成千溝萬壑，大塊的地方成方山、平臺，兩條溝壑之間形成嶺脊或石墻，沿著垂直石墻的節(jié)理侵蝕則成為石峰及石柱。最后用四個詞來歸結這方山水：“峰密巖險，谷深澗幽，水秀林碧，云繚霧繞”。

　　從一塊巨大厚實的石英砂巖做下伏基座起筆，開始構建中景。按照地質(zhì)學家的測算，這些基座該是520米，正是它們才能完全承受上覆的300-500米砂巖峰林的重壓。在基座內(nèi)畫出白云巖、石灰?guī)r以及兩者相互過渡狀態(tài)的碳酸鹽巖地層。據(jù)說在灰?guī)r與石英砂巖之間，有一層厚達數(shù)十米的堅硬的鐵質(zhì)石英鈔巖，正是這一鐵帽層的存在，才使得下面的石英砂巖層免被太早剝露而得以保留至今。

　　接下來該布局山的形狀了。作為張家界地貌，山有三種不同的組合形式：平臺方山嶂谷景觀，即頂部平坦、邊緣陡峭，四周皆為懸崖絕壁，比如天子山；峰林嶂谷景觀，峰墻呈長條狀分布，橫看成墻，側看成峰，多數(shù)有平頂，峰叢則基座相連的柱峰群體，峰林是孤立的柱峰，比如黃石寨；峽谷、峰谷景觀，它們縱橫密布，切割甚深，兩側峭壁直立，形成箱型谷，比如袁家界、金鞭溪、楊家界、大峽谷。因此畫面上它們都有各自不同的語言：天子山清麗娟秀，一根一根，筍子一樣；黃石寨，雄渾狂野，一座一座，蘿卜一樣；袁家界鬼魅妖惑，一窩一窩，陷阱一般。勾勒出錯綜復雜、曲曲彎彎的山脊線，它們從右到左依次是黃石寨、天子山和袁家界。在天子山的前面，淡墨出神堂灣，以祭奠那些在抗擊朝廷暴政中獻上生命的上千土家士兵的靈魂。

　　確定了大的山景之后，要定位小景了。在天子山部分，要勾勒出西海，要將“峰海”、“林海”、“云海”三海合一，那些峰柱千姿百態(tài)，那些云濤或涌或翻，或奔或瀉，鋪天蓋地。將御筆峰點出來，一簇峰林形似五只倒插的毛筆，石峰直指云天，高低參差有致，武陵松屹立其上，蒼勁嶙峋，它是張家界山之魂。在天子山和袁家界之間，要橫出一筆給天下第一橋，它凌空飛架于兩峰之巔，橋下吞云吐霧，深不可測。讓楊家界的天波府跳出畫面，它是“峰墻”的典型代表，20余條石墻橫臥谷底，蟒蛇一般。在袁家界和黃石寨之間，留出一步難行的位置，這是張家界地貌景觀類型中“線谷”的典型代表，兩座石峰相鄰形成石縫，石縫下面就是萬丈深淵，兩山間，寬僅1米。黃石寨，必須將斷橋的線條凸顯出來，那組長長的遺墩讓人想起《霸王別姬》或《百年孤獨》。

　　在這些起起落落的山脊線上，還要將3103峰百褶裙一樣的紛繁寫意出來。因此那些從你畫里長出來的石頭也要有每座山的擬人擬物惟妙惟肖的樣子：方柱狀如斷橋；棱柱狀如石佛；針狀如黃龍泉的將軍巖；棒錘狀如南天柱；檐狀和蘑茹狀如老鷹嘴；片狀、板狀如御筆峰；錐狀如插旗峰；塔狀、螺狀如海螺峰；掌狀如手掌峰；歪斜狀如斜峰疊石；堡狀如古堡群碉；穹狀、臺狀如霧海金龜下的基座；叉狀如狗熊作揖；屏狀如五女出征中的高聳石屏。這樣的山，看起來才會像《清明上河圖》一般，耐人尋味。

　　用“勾、皴、擦、染”將這些山畫下來，忌平鋪直敘，忌景物雷同，"千巖萬壑要低昂聚散而不同；迭層巒但起伏崢嶸而各異"；要有層次，層巒疊嶂，山丘連綿，危峰兀立，棧道盤曲，一層一層，向遠延伸，無有窮盡的感覺；要塊面鮮明，襯托部分寥寥疏筆，點到為止；線的疏密變化和線面搭配合理；要濃淡互破、枯潤互破、水墨互破。

　　據(jù)說山水畫的高層次，實景刻畫是次要的，關鍵是“虛”的部分要處理好。因此給一望無際的棉花一般又白又大的白云留出足夠的空間寫意，它們組合在一起，才能證明這些山是給神仙居住的。

　　三

　　十六年后絕情谷底重逢，所有的苦厄災難、風霜雨雪盡付小龍女花前一笑的，這個地方應該是金鞭溪。這里花草繁密，泉聲叮咚，似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般。歷經(jīng)千般相思之后，小龍女在這里再次遇見楊過，她終于勇敢沖破重重藩籬，在刀光劍影下向他傾吐別離愁緒；也是在這里，小龍女目睹楊過被萬千情花刺中時，急火攻心，不顧一切撲在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nèi)，五毒神掌上的毒質(zhì)盡數(shù)倒流，侵入周身諸穴，最后口吐鮮血，險些喪命；還是在這里，楊過按裘千尺的指點長劍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小龍女瞬間腦海漫過一陣舊情，且難以克制，內(nèi)息沖突經(jīng)脈，引得舊傷復發(fā)，嗆啷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而金輪法王的金輪迎面砸中胸口，全真五子的那招“七星聚會”自后心擊了上來，于是小龍女應聲倒地，身受重傷，命懸一線。

　　這里就是絕情谷底，棧道彎彎，流水潺潺。溪風吹過，無數(shù)細碎的小花搖曳舞動，仿佛一群群斑斕的蝴蝶。人生如果注定受傷的話，我祈愿大家都被情花刺中，受的是情傷。金庸說：預解情花毒，須服斷腸草；欲知愛情事，須防斷腸老。

　　破墨出一條長長的小溪，曲曲彎彎伸向遠方。途中要點出金鞭巖，這是3103座峰的典型代表：孤標直立，峰體上細下粗，四棱分明；棱面布滿節(jié)理橫紋，形成鞭節(jié)，渾如一根豎插大地的長鞭，雄奇峻秀。沿途還得布下夫妻巖，壁山救母，花果山，千里相會，紫草潭。當然，在小溪的中游處，橫出一座風雨橋，西風，瘦馬，古道。1934年，賀龍曾經(jīng)帶領上萬的紅軍從這座橋上走過。

　　畫上一只娃娃魚匍匐在一塊卵石上，經(jīng)過了3億8千萬年的自然選擇和進化演變，如今它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大的也是最珍貴的兩棲動物，被稱為“游動的活化石”；畫出一只背水雞，記住它的脖頸下面有一個水囊，足夠裝2千克多重的水讓自己吃3天的，它喜歡在高山上和老林中棲息，是森林中的“駱駝”；一樹鴿子花，花似飛鴿，花序紫紅，欲展翅撲飛，她是張家界市花；幾顆紅豆杉，這是第四紀冰川遺留下來的古老樹種，在地球上已有250萬年的歷史，是世界上公認的瀕臨滅絕的天然珍稀抗癌植物。當然還要畫上很多顆嶙峋的武陵松，它們像針一樣注射在這些大山的靜脈上，讓山在補充白蛋白以后更顯俊朗年輕。和黃山松不一樣，歷經(jīng)500年的洗禮更顯遒勁。各種花草樹木氤氳出一層又一層濃濃的霧雨，金鞭溪便成為一條結滿圖案的西蘭卡普。

　　這樣悠遠靜謐的地方，適合在半山處配寺廟一座。為驅趕寂寞，給寺廟外的大樟樹上懸掛幾只獼猴。打開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呼吸自然，呼吸綠色。

　　再細細調(diào)整色度，焦墨一濃墨一重墨一淡墨一清墨“如兼五彩”才能達到“水暈墨章”的效果。重描、輕勾、淡抹，黑、白、灰三個層次要分明，“濃破淡”或“淡破濃”均可。 用墨韻牽出絲絲縷縷的白云，用枯筆逶迤出一些老樹，留下點空白與黑的寒色對比，方才現(xiàn)溫潤而不灰暗，“方寸之間見萬里”的意境。

　　四

　　近景是最難畫的了。將茅古斯，陽戲，桑植民歌，儺戲等都略去；將十大元帥之一的賀龍將軍，南北大俠杜心武，地理學家田其鐫，核導彈專家陳能寬都略去，這樣曼妙的山水不配以文人騷客嘆為可惜的。我將要呈現(xiàn)給你的是我喜歡的一些窮途落魄的人，將他們編排在一起就是一部讀書人的辛酸史。這組人物需要以破墨、積墨、潑墨、宿墨、膠墨完成，形成以線為主體的人物組合，相比中景，更需要墨中見色，色中見筆，筆中見骨。

　　將他們放到崇山峻嶺之中，忘記柴米油鹽，忘記利祿功名；置于蝴蝶泉中央，忘記人情世故，忘記愛恨情仇。我要為他們一一療傷，用張家界上等山水，用工業(yè)文明不曾浸染的風、雨、雪以及月光。

　　五

　　“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這句話出自“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一代謀士、漢初三杰之一的張良。遙想當年秦滅韓之后，他遣散三百家僮，弟亡不葬，分散所有家產(chǎn)來收買刺客，為他打制一只重達120斤的大鐵錘，在博浪沙行刺秦王，未遂。后遇劉邦，胸懷國亡家敗的悲憤，投身于倥傯的兵戎生涯，歷經(jīng)六年圖志，最終幫助劉邦擊敗項羽建立漢朝基業(yè)。劉邦稱帝后大肆殺戮，韓信、英布和彭越等一批功臣良將含冤而死。張良深知“敵國破，謀臣亡”之理，在官拜大司馬之后，多數(shù)時間稱病不出，最后納還冠蓋，辭朝而去，歸隱學道。“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相傳張良墓地在今張家界的青巖山。張良也因為節(jié)義清高，急流勇退，得以善終。

　　按照《詩經(jīng)》對君子的描摹，張良就是秦時明月中手搖孔明扇、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形象，“壯貌乃如婦人女子”。因身體羸弱， 給他配個書童，為他磨墨，用小楷寫下曠世名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灰云橫斜，浪花開謝。今夜這里不再有暗流，陰謀，算計。今夜可以安睡，無需起早圯橋受書；今夜彭城太平盛世，不用獻“下邑之謀”；今夜不用假裝淡定從容趕赴鴻門宴；今夜不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今夜不用四面楚歌；今夜不用虛撫韓彭，兵圍垓下，為劉邦拼最后一仗；今夜不用諫封雍齒，殺一儆百，為劉邦稱帝下最后一招狠棋。

　　今夜他只需在東山采薇，南山采菊。給他畫坐在爐火旁，等水開，等魚熟，等一縷清風吹亂他長長的頭發(fā)。

　　在埋葬他的水繞四門種上999顆君子蘭。它們像他一樣，每當翻開歷史，便散發(fā)幽蘭一樣的芬芳。

　　需要唱一首歌，贊美一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

　　需要唱一首歌，贊美一下英雄，寶劍，詩書，古琴。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