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過后,,細(xì)細(xì)的風(fēng),早晚一吹,,野豇豆花就開了,,淡紫淺粉地鮮妍著,很是嫵媚,。秋辣椒快紅到脖子的時候,,我乘坐大巴車前往張家界,這也是張家界疫情解封后,,沅陵開往張家界的首趟班車,。車上人不多,只有七八個,,彼此戴著口罩,,并不多說話,口罩上面嵌著的眼珠子,,大都撲向窗外滴溜溜地轉(zhuǎn),,似乎不想錯過沿途每一處的翠巒晴柔,像極了一叢草回到草中,,一棵樹回到樹中,,久別重逢,滿心歡喜,。
車過深溪,、借母溪,彎入四都坪,、大坪,,各樣的山水與村莊都安靜得妥妥貼貼,山翠,,峰奇,,天藍(lán),云白,,陽光正好,。掰開一點車窗,風(fēng)呼呼地?fù)磉M來,,帶著泥土,、青草、樹葉與菊芋的香,,我深深吸上幾口,,確信,,這些風(fēng),有的是從天門山上的石頭縫里吹過來的,,有的是從黃石寨峭立的峰林樹梢吹過來的,,有的是從寶峰湖中微微蕩漾的水花中吹過來的,還有的,,是從遠(yuǎn)近村寨各處升騰的人間煙火里吹過來的,。風(fēng),帶著三千奇峰的姿勢,,蘊滿八百秀水的表情,,掃過人們的臉面,掠過人們的心坎,,留下許多沒有邊界的心花怒放,,欣欣然,足以把山川草木重新確認(rèn),。
抵達(dá)市中心汽車站時,,已是下午三點,陽光溫情而熱烈,。舉頭仰望,,天門山索道起起伏伏,纜車忽閃忽閃而來,,又忽閃忽閃而去。人在云天,,云朵觸手可及,,有的成團成絮,有的成絲成縷,,還有的象用細(xì)籮篩篩過,,碎碎的,軟軟的,,倏爾就不見了蹤影,。遠(yuǎn)處的山巒沉靜、醇厚,,峭壁兀自立著,,斜身傾俯,似與人喃喃低語,。近處的高樓,,沒有了往日的縮手縮腳,開始大大方方地招客迎賓,。進進出出的人,,或撐遮陽傘,,或戴寬檐帽,背著旅行包,,峰林一樣的身子,,草木一樣的表情,每走一步,,都似有幾分王者歸來的派頭,。環(huán)顧四圍,只見街道整潔,,車流有序,,行道樹片片綠葉正被陽光朗誦,這座因新冠疫情被封閉了23天的旅游名城,,正擦拭,、清洗、修復(fù)完所有的傷口,,開始重新恢復(fù)盎然的生機,。
張家界,于我并不陌生,?;蛟S緣于西漢留侯張良,晚年摒棄人間萬事,,靜居行氣,,從赤松子而游,相傳病卒后葬于青巖山,,后人為紀(jì)念這位“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謀臣志士,于是將青巖山改名為張家界,。每每念叨“張家的界”,,自然而然,便油然而生幾分親切與自豪之感,。張家界,,一經(jīng)橫空出世,注定無法普通平庸,,或許,,這也是人們將“大庸”這座城市毅然更名為張家界的理由。
過老木峪隧道,,入武陵源,,不斷撞入眼簾的奇峰峻嶺,讓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袁家界,、天子山、黃石寨,、楊家界,,數(shù)千片狀石英砂巖累疊的山,不再是一座座,,而是一根根,,一簇簇,如塔,,似柱,,如劍,似戟,,高低錯落,,化峰成林,雄奇如陳兵百萬,,險秀似逐霧流紗,,幽野嶙峋,意出塵外,,瑰怪陸離,,鬼斧神工。金鞭巖,、乾坤柱,、御筆峰等,無數(shù)的峰回路轉(zhuǎn),,無數(shù)的斧劈刀削,,群峰拔地而起,道道峰墻且聽風(fēng)吟,,云遮霧繞,千變?nèi)f化,。每一峰看似搖搖欲墜的山石上,,都凌空生長著一些藤蘿、松樹,,既屈曲遒勁,,又婀娜多姿,像是一面面標(biāo)新立異的旗幟,。斷崖之下,,絕壁之上,處處青樹翠蔓,,參差披拂,,詭譎中見生機,,怪誕里顯風(fēng)骨。雨后初晴,,有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漸漸匯聚一處的云流瀑布翻越山嶺而來,,霧白如雪,,銀光閃爍,云柔似絮,,隨風(fēng)輕飏,。群山在云階月地中若隱若現(xiàn),濃淡相宜,;石峰在縹緲的浩蕩里氤氳空靈,,與天相接。置身在無邊的浩瀚與磅礴,,整個人的思緒瞬間飛流直下,,洶涌跌宕,仿佛在六千五百萬年前的時光深處,,看一片蔚藍(lán)的滄海汪洋如何穹隆成一座座年輕的山峰,,一座座的山峰又如何雕琢成如今夢幻的模樣。身邊的樹葉不停地?fù)u曳婆娑,,窸窸窣窣的,,說著細(xì)聲細(xì)氣的話。話言話語里,,有云山萬重的飄逸,,有滄海桑田的沉重,有鴿子花開的芬芳,,有石頭涅槃的疼痛,。書頁般的片石將時間的高度累砌到空中,每一處縫隙都鑲滿懸而未決的密碼,,每一道崖壁都鑿滿風(fēng)雨亙古如一的印痕,,元氣淋漓中,人們除了驚嘆,,還是驚嘆,,以及無法言喻的瞠目結(jié)舌與理屈詞窮。
也許,,這些山石,,它們原本并不想這樣,彼此孤零零地守著彼此,,千年萬年過去,,咫尺天涯,,既無法相濡以沫,又不能相忘于江湖,。也許,,因為過于衰老,它們不得不挖空心思,,讓支離破碎的殘缺,,風(fēng)燭殘年的余響,交錯重疊成獨樹一幟的表情,。拐彎的風(fēng)掃過來,,撒歡的雨淋過來,俏皮的霧籠過來,,邊邊角角的石,,稀稀疏疏的樹,葳葳蕤蕤的草,,潺潺湲湲的溪,,相互在漫長的寂靜中,有了往來,,有了互動,,拉一拉手,親一親嘴,,堅硬的石頭開始柔軟,,庸常的草木愈發(fā)新鮮,平淡的水滴跳躍歡呼,,溪山行旅,,空中田園,頭頂漫天稠密的星子,,只要愿意,,隨時都可以沸騰整整一個夜晚。
山前,,有秋水長天碧色,;水邊,有落霞孤鶩之飛,。索溪邊的莊主會所,清幽雅靜,,幾叢翠竹窺峰,,幾樹芭蕉息影,山色漸次變化,,溪聲綿綿不絕,,枕溪而眠,,可得浮生之外的恬淡與靜美。三年前,,我曾在這兒住過,,三年后,我還是在這兒歇腳,,坐對窗外的雨絲風(fēng)片,,聽琴喝茶,把時間一點點調(diào)慢,,同云影對話,,與自己相伴。索溪,,因狀如繩索而得名,,自然很細(xì),很小,,然而表情卻豐富,。溪畔紫薇開得正盛,蓼花,、商陸也不示弱,,有種“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的況味,。溪水清澈,,芷草潤逸,芭茅,、蘆葦比肩叢生,,間或有三兩只鷺鳥,灰著翅膀,,白了身子,,細(xì)腳尖嘴地自在來去。溪瀑跳巖上不時有身著苗裝的女子款款走過,,銀飾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衣裙抵足,掬水弄云,,花香滿襟,,臉上逸出一股子野野的清淳,天然而又得體,。一汪長方形的水井旁,,大姑娘小媳婦,聚在一處搗洗著衣服,有用纖手緊搓慢搓的,,有用棒槌輕捶細(xì)敲的,,有彎腰蹲腿將各色衣物在水中抖成片片云彩的,有亭亭玉立臨風(fēng)遠(yuǎn)眺輕哼土家山歌的,,大家張家長李家短,,有說有笑,有滋有味,,嫻靜的臉上絲毫沒有封城多日的憂戚,,反而有的是日子重啟后充滿希望的光芒,她們不抱不怨,,不急不躁,,將山畫成詩的遠(yuǎn)方,將水描成云的霓裳,,她們浣洗的仿佛不是衣服,,而是每一個晶瑩透亮的日子。也仿佛她們早就知曉,,生活既要承受其苦難之重,,也要坦然面對其苦難之輕,一如與她們形影不離的水光山色,,千峰競立,,遺世獨存,萬翠摩云,,卓絕古今,。不遠(yuǎn)處的溪布街,白墻黛瓦,,飛檐翹角,,燈籠高懸,古樸典雅,。這條全國唯一集水上酒吧街,、中華名特小吃街、湘西民俗購物精品街,、休閑客棧,、創(chuàng)意工坊等為一體的大型街區(qū)商業(yè)綜合體,此時,,也正在精心地梳妝打扮,,顧盼生姿。庭前的雜草正在清除,,脫落的油漆正在粉刷,,匆匆那年里的綠草茵茵,,山居禪境里的郁郁蔥蔥,線條流暢的光陰故事,,都隨著咿咿呀呀轉(zhuǎn)動的水車,巧笑倩兮,,眉黛楚楚,。
清清淺淺的索溪,時寬時窄,,時彎時曲,,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引吭高歌,。溪岸人家,,依舊像往常一樣,各自彌著滿院子的風(fēng)情與柔韌,。鼻息深處,,一縷芬芳襲來,里面有山水風(fēng)物與時間的味道,,我瞇著眼,,沉下心,嗅了又嗅,,再次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很享受的樣子——因為,我知道,,大地上的事情,,總有自己的時序,來的只管來,,去的盡管去,,青草覆蓋、露水打濕的路上,,“張家的界”,,在短暫的寂靜之后,云開“疫”散,,依舊是嘆為觀止的溪流柔軟,,見證峰光的秋葉絢爛,天門洞開的風(fēng)骨勁健,,孕奇蓄秀地起舞人間,。難怪,我的雙眼已經(jīng)離開了很多個時日,,心底卻總是踏歌其間,,流連忘返,。
(張遠(yuǎn)文,懷化市沅陵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毛澤東文學(xué)院第九期作家班學(xué)員)